〈大悲咒〉與《大悲懺》
之於經懺,自己一向抱持著一種既複雜、又矛盾的情感。從小,自一落髮剃度,成為一名小沙彌,我便也就是一名念經拜懺的「經懺僧」了。於狼山,每日醒來,固然要念佛拜懺;到了上海的「大聖寺」,那更是一個純粹的經懺道場,每天夜以繼日地,只是忙著為施主家增福延壽,為超薦亡靈而誦經、拜懺、放焰口,再也沒有任何讀書的時間與空間。
在上海趕經懺的那段時間,有了深深的感慨,即佛教界人才奇缺,為死人超度的經懺僧每每皆是,能講經說法、契入佛理、化導迷俗的,卻如鳳毛麟角。我於是要求師公上人,讓我出去讀幾年書。就這樣,成為上海靜安佛學院的一名插班學生。
然而,即若是在靜安佛學院,在物質非常艱難的窘迫中,學僧們也必須兼做經懺佛事,來維持學院的生活費與教育費。
我一方面痛恨經懺,恨它使得佛法窄化、墮落,淪為某種虛有其表、浮濫不實的商品模式—僅為超度死人、亡靈、鬼神而用。
將佛法簡化為「經懺」,而汲汲營營。徒然代表了「法」的衰微,及僧才、僧格的墮落。
然而,另一方面,我因為不斷拜懺、持咒,經由佛菩薩的慈悲加被,而不住地跨過困厄與障礙,我更深刻地體驗了懺法中所具有的不可思議的「洗滌」與「淨化」、「悔罪」與「拔贖」的力量—透過懺法,行者的確可以滌淨累世累劫,由於人性的無知無明、惡質雜質,以及瞋癡愛恨所積澱的業力障礙。
一、〈大悲咒〉與《大悲懺》
經懺,包括的種類繁多,以觀音為主的《大悲懺》僅是其中之一。
但是,〈大悲咒〉與《大悲懺》是不是一樣呢?兩者究竟有何關聯?又有何差別?不少初入門的佛子都會湧生這樣的困惑。
〈大悲咒〉與《大悲懺》,兩者系出同源,皆出自《大悲心陀羅尼經》。「陀羅尼」,即「咒」的意思。〈大悲咒〉即是千手千眼觀音於這部經典中所宣說的無上咒語,也就是千手千眼觀音的根本咒。它一共包含了八十四句,四百一十五字。
《大悲懺》則是相傳為世尊幼子「羅睺羅」化身的宋代知禮和尚,根據這部《大悲心陀羅尼經》為主體,所發展、編寫、制定出的儀軌。它包含了〈大悲咒〉,以及經典的核心思想,同時,也涵蓋了安置道場、結界、供養、入懺、啟懺,以及懺悔、觀行的種種程序和儀式。誦一個〈大悲咒〉僅需幾分鐘的時間,拜一部《大悲懺》則往往需要兩個鐘頭左右。
《大悲懺》是一類「懺門」,也是佛法中的「事門」,是透過「事相」、「儀軌」的形式,透過聲音、梵唄、莊嚴的道場、虔穆的信眾,所集體共同震盪、共同表彰的宗教情感和宗教情操。依此,它也是一項「共修的法門」。
二、共修與獨修
為什麼一定要「共修」呢?只要夠虔誠,難道不能一人隨時隨地獨修、獨懺嗎?也許,會有人也生起如是的疑惑。
這是由於人的念頭總是一個接一個,如野馬一般地飄忽、閃動,因此,獨修、獨懺,則須具足一定的專注以及攝心的能力,行者必須對自身有十足的信心與把握,能夠察覺到一己意念、意識的散動、浮想,立即將它收攝回來,回歸於當下的懺文、懺儀中。早期,於高雄山寺中的禁足、閉關中,我個人即是採取獨修的方式進行《大悲懺》。由於它要求了高度的專注與禪定,因此,並非初修者以初始的散心、浮心可以做到的。依此,格
外需要練就一番修行的工夫與素養。
採取「共修」於初學者格外得力,唯因「木頭總是跟著木排跑」。一根木頭,可能在洶湧的河面東奔西竄,不知漂向何處;一排又一排的木筏,牢牢綁緊,則可能井然有序,片毫不失地安全抵達彼岸。這便是「依眾,合眾」的善巧方便。首先,它舉行的地點,是一座清淨、莊嚴,而寧靜、安詳的道場。人們一進入道場,也便自然地攝心莊穆起來。同時,在拜懺的過程中,由於梵唄、唱誦、儀軌不斷持續舉行著,即使心念偶爾流轉、飄忽、岔開了,也不可能完全中斷、停止下來。且由於「木頭總是跟著木排走」的巨大凝聚力,一個飄閃的妄念,根本敵不過百個、數百個,甚或上千個虔心專注的力量。因此,妄念瞬即打散,又融入強而有力的「共懺」主流中。
由是,你懺悔,他懺悔,我懺悔……,集體的氛圍,帶來相互的震撼與交響;那懺悔,即如一股氣勢龐大的洪流般,能夠發自心底的,滌淨一己內外的垢惡與罪障。
懺悔,唯有在真正的虔誠懇切中,才能發生作用,也才能具體轉變身、心。散心浮動,則不易獲得拜懺的效果。「共修」則相對地,以集體的力量,轉化了個體所可能有的散亂、疲怠,而能傾全副心意地,達到「拜懺除障」的目的。
這是為什麼世界各大宗教都採行類似的集體祈禱、禮拜和誦讚。唯因他人的虔誠,總是能喚醒自我的虔誠;他人的慚愧,也總能提醒一己的慚愧;而他人的善好,也總能激發自體的善好。以致,感應道交,在相互的輝映與激盪中,不僅在情緒上,也在具體的感受、經驗上,真真誠誠地檢省,也真真實實地懺悔、淨化了。
三、觀音證覺的慈悲般若
自從宋代知禮和尚制定《大悲懺》懺儀,《大悲懺》法會即成為漢地通常流行,且普受歡迎的觀音法會。然而,雖屬於懺門,它的內容,並不僅僅於消極的懺悔,也不僅止於個人的消災祈福以及現世利益。做為一部「觀音法門」,它指涉了觀音證覺的般若與涅槃,也指涉了觀音的慈悲與方便。行者入懺的十大願文,分別是:
南無大悲觀世音—願我速知一切法;
南無大悲觀世音—願我早得智慧眼;
南無大悲觀世音—願我速度一切眾;
南無大悲觀世音—願我早得善方便;
南無大悲觀世音—願我速乘般若船;
南無大悲觀世音—願我早得越苦海;
南無大悲觀世音—願我速得戒定道;
南無大悲觀世音—願我早登涅槃山;
南無大悲觀世音—願我速會無為舍;
南無大悲觀世音—願我早同法性身。
終極地,此懺的意義,仍在自我的悟覺與拔贖。通過個我的證覺解脫,而發起與觀音的慈悲相契相應的廣大菩提心,以種種善巧方便、利益,也協助有情證覺法性。
四、逆行菩薩
除了拜《大悲懺》祈求消災淨業,在現實現世中,碰見坷坎煩惱、挫折障礙時,又該以如何的方法面對、滌淨呢?
將所有妨礙、干擾、苦惱、嫉妒、厭憎自己的,都當作是「逆行菩薩」罷。
首先,最重要的,是不起瞋恨心。一旦有恨,則如同燎原之火般,對自己,難以處理;對他人,更難原宥。恨,僅會衍生更多、更難以控制、駕馭的問題。
其次,了解自己是一個凡夫、一個猶未抵達解脫道的平常人;他人也是,仍有許多人性的闃暗無明、貪瞋煩惱在燒燃、作祟。彼此,都需要更高的學習與調整。
這樣看來,所謂的挫折、逆境,也無非只是修行「忍辱行」的時光,一段「鍊心」與「調御」的過程,同時,一旦深明因果、深信因果,行者即能以更大的寬厚與慈忍,承擔個人的業力與果報。針對逆境,汲取智慧與慈悲。
其三,該怎麼處理的事,就怎麼處理、怎麼做。盡可能地「不以自我為中心」,而客觀清明地審查狀況,於「使社會成本減至最低、耗損最小」的前提下,協助自我以及他人,共同解決困境,降低傷害。
其四,倘若發現錯誤的肇始,不在對方而在自身,更該以迅捷的速度,立即訂正,立即成長。同時,以感謝、感恩的心情面對一己的問題—畢竟由於那人的存在,使得自身才有機會看清自我心靈的「黑暗倉庫」。
如此,「以情恕人,以理律己」—對他人用慈悲,對自己用智慧。一切的坎坷、逆境,自然化為智慧的泉源,也自行蛻變為慈悲的路徑。
究竟《大悲懺》的意義,不僅在於拜懺那兩個小時的滌淨而已;更在於日常生活情境中,時時念想起觀音的慈悲與柔忍,以之做為「淨化」的楷模與行則。如此,「懺」才能在我們的生命內容中發生根本的意義。
五、佛菩薩修證的心髓密碼
至於,不了解〈大悲咒〉會不會影響持咒的功德?乃至發音標不標準,會不會干擾了修持的力量?
陀羅尼,即「咒」,又稱為「總持」,意思是「持善不失,持惡不起」—持了它,即可不失善念,不起惡行。它是諸佛菩薩修持得果的心要,也是他們獨特的精神密碼,日日持誦,長久熏修,自然能與諸佛菩薩「感應道交」。
它也是唐玄奘於譯場中所提出的「五不翻」之一。「不翻」,就是不採取意譯,直接使用音譯。陀羅尼,正屬於此五大項「不翻」的狀況之一。
為什麼「不翻」呢?
第一,它是祕密語,一種獨樹的密碼,含藏了每一尊佛菩薩修證的心髓。同時,也是一類「音聲法門」,直接透過音聲的共振與佛菩薩相應、共感。是拍給諸佛的電報系統。
第二,陀羅尼的每一個字、每一個音,皆含藏了無量義。無論翻出哪一個,皆只是它的一個斷片,也皆無法涵蓋它的全貌,以及深廣的指涉。因此,翻譯永遠是掛一漏萬,殘缺不全的。因而,不翻,始能周全涵攝所有。
正如我,聖嚴,這個字詞該怎麼翻呢?無論如何翻譯,皆很難表達我個人的生命全貌。但若直接喚「聖嚴」,便很清楚了,就是指涉我這個人,而非其他。
所以,歷來咒都保留梵文原音,採取直譯。由於直接譯音,自然隨著各地區的口音、習慣與表達的不同,會有些微的誤差。
然而,持咒貴在於行者的虔誠。只要一心專注,虔心持誦,誦至一念不生,便自然能感受到內在的定靜安和,也自有心蓮啟綻。
要點,也僅是持之以恆,念念相續,不忘不失。將每一次的持誦,皆當作一次虔心的呼喚與祈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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